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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球形闪电，我们的2016欧洲杯 （《环球人物》专栏） 几小时前，2016年欧洲杯结束。本届杯赛，我几乎逢赌必输，现在输得就像一条倒光了米的口袋。可我并不懊恼，因为我还沉浸在与兄弟们的球形闪电时间。 球形闪电的寿命是普通枝状闪电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人生短若闪电，但当兄弟相聚，我们的寿命就延长。 兄弟们一起看球已经二十多年，我们在细雨中呼喊，在痛歌狂饮中射出情感。对我来说，人生巅峰并非功成名就，而是在每个真情流露、莫逆于心的时分。 这届欧洲杯，除开决赛，兄弟们只在生活中聚过一次，6人喝了94瓶啤酒。不过我们在微信群中聚了二十多个夜晚。我们看球不再如以前那样入迷，我们入迷的只是兄弟之间灼热而甘甜的交流。 我的兄弟超龙（九眼桥的默多克）是朵奇葩，曾在报社联欢晚会赤裸上身，搽满橄榄油，表演健美。他不是球迷，但也跟我们一起看球。他对本届欧洲杯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球迷全裸跑入球场。他流着口水说，那个家伙跑得太快了，比刘翔还快地跨过广告牌冲进场，在全球数亿人面前展示裸体。我想，超龙一定也渴望让自己搽满橄榄油的胴体在全世界前展现吧！ 德龙是老球迷，看球的关注点现在很奇怪。他说，“印象最深的是球员入场、国歌响起。球员右手摸着队徽、抚着心脏，万人齐唱属于自己的歌！气场、情绪、神圣的仪式感……有些球员闭目吟唱、有些眼目流露庄严、有些饱含深情，有些热泪盈眶，好像死士在做临别祷告……那一刻、没有阶级种族！只有故乡美景在心中浮现。那一刻你愿意、也准备好为故乡付出一切！这是很奇怪的感觉，那一刻我会忘记自己的国籍，完全浸入！没有政治因素的干扰，只有神圣情绪在球场上空高高飘扬”！德龙是个基督徒。 卡特尔王子奶娃是我们这群人中最专业的球迷之一，我和他一起看过十年英超，最爱阿森纳。奶娃对足球的记忆力犹如被天神亲吻过，他可以复盘十几年前一场普通联赛的全过程，还可以把最难记的东欧球队的各种斯基各种维奇的球员名字像领袖报菜名一样准确道出。如今他看球也坠入恶趣味，喜欢看点球大战。他说，“德意点球大战看得快喷血了，像《猎鹿人》的俄罗斯轮盘赌，最原始对决，一人一枪，左轮手枪的子弹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出来……分分钟让你尿意盎然”。，“我喜欢看点球，是喜欢真实。你踢真球假球，真扑假扑，最直接呈现让人判断。抛开阴谋论，大牌和蓝领十二码前一样公平，选左选右，双方对赌，每个人都像被剥光了等待命运的终极审判。” 不再列举了，这个夏天我们一起看球的还有尖王（长相酷似王晶的赌球大师）、储铤（总是用他1米93的身高羞辱我的小兄弟）、思齐（爱楼凤不爱潜规则的音乐人）、春林（身体里住了个诗人的企业家）、小江娃（开歌城的肖坝郭富城）、伟仔（3000多G的A片仓储专家）……我们一起看球，因为往事引领我们，不能不看；因为闪电在天空舞蹈，命令我们看球；因为看球时，友谊如此真实清晰。 友谊的真实性只在对往事的追溯中才能被理解。往事不但意味着过去，也意味着正在做的事，以及将要做的事。过去20年看的球，今夏看的球，两年后将要看的球，都是往事的一部分。往事像巨人般潜入岁月之中，藏于我们生命中的各个时代，并在一些微妙瞬间被唤醒，平地拔起，朝我们走来。 往事是我们生存的避雷针。当心灵越来越懒洋洋毫无生气，当聚会欲望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低，是往事（共同记忆）让我们再次相聚，再次激情四射。欧洲杯不过是在往事的湖泊中钓起大鱼的一个诱饵。一旦鱼儿浮出水面，生命就不再沉闷，刹那间我们被球形闪电击中，暗自焚烧，将压抑与平庸、厌倦与消极都烧成灰烬。在我们为看球而不眠、为相聚而大醉的夜晚，生命力战胜慢性死亡，乏味日常生活的黄昏裹尸布化作黎明襁褓。凭着往事、激情与友谊，生命变成对炼狱的不断否定，沾上从天堂泄出的丝丝亮光。 友情往往是讴歌的对象，但其实也是一种危险品。友谊容易变迁，它的天敌是淡漠。我们一生中交往那么多朋友，留下的没有几个。遗忘之刃在我们身上尽情切割，曾有过的那么多欢乐都付诸东流！遗忘意味着生命出现残缺，不断遗忘意味着我们自己将自己凌迟。惟有相聚可以抵抗遗忘，不论在广场相聚，还是微信相聚。惟有相聚可以唤起我们对理解的渴望。我们渴望被兄弟理解，因为我们渴望被兄弟爱着，我们渴望被兄弟爱着因为我们爱着兄弟。一旦我们不再渴望被理解，也就不再相聚，不再谈论，坠入原子化的荒原，为自己盖起生冢，画地为牢。 然而最深厚的友谊毕竟悍不可摧，误会不能杀死它，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不能溶解它。友谊终将成为每个人早就注定的不可解脱的孤独的瞬间破门。友谊光芒之下，生活不再是一系列的丧失，而是唤起时间、事件与情感，使我们得以有力地活着。普鲁斯特说，“生活是一样贴得太近的东西，它不断使我们的灵魂受到伤害。一旦感到它的镣铐有片刻的放松，人们便可以体验到隽永的乐趣”。就是这样，与兄弟们一起看欧洲杯，我们脱下镣铐，在球形闪电时间，沉浸于永恒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