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矮的老屋.PDFVIP

變矮的老屋 清晨，我與朋友搭捷運，蜿蜒過新北投的街道。簇新的車廂外頭，一排老舊 公寓摩肩擦踵，彷彿與車廂隔著百年歲月。 「那些老房子真難看，應該快點拆掉重建。」朋友皺眉抱怨。 我沒有回答，只是緊貼車窗，盯著那一排破敗頹喪的年代。鼻子呼出一團白 霧，霧漸散，隱隱約約，浮現外婆的老屋。 幾年前的我也許會同意朋友所說的話，可是那老屋哽在喉嚨，我說不出口。 捷運繼續往前行駛，我卻感覺時光一年一年往後退，往後退。載別人前往未 來的列車，總載我返回過往。車門開啟，外頭是七○年代尾，我五歲，抬眼望， 外婆家矗立眼前，好高好高。 國小以前，我住在外婆家。那是一棟不斷加蓋的房子，一樓約莫四十歲，暗 紅地磚，赭紅屋瓦，扛著窄狹的閣樓，彷彿生著一塊瘤；二樓二十多歲，五彩地 磚，雜亂無章；三樓近二十歲，鋪著淺綠的地磚，頂著雜沓的四樓。 外婆家像一個活生生的人，會心跳，會長高。 我從小懂得探索外婆家的年紀。閣樓一隅，木板裂開，幾枝木籤嚙得白牆層 層剝落，露出灰暗的水泥，像女人撲的粉底層層脫落，藏不住底下的黑斑。前廊 與大廳之間橫過水綠的門檻，幾十年來讓人踩得圓圓滑滑，彷彿青筋失去彈性。 整個家都有外公外婆的生活痕跡。比方說，外公習慣午睡，外婆如果經過走 廊，總會從積滿灰塵的紗窗朝房裡的外公望一眼，鼻頭在紗窗上抹出一塊留白。 那留白就像外婆的眼晴，在外婆走了之後，繼續凝望共枕數十載的老伴。 我了解外婆家的一磚一瓦，甚至懂得替整棟房子把脈。外婆家用的是井水， 不定時從地底汲水，呼嚕嚕嚕往樓上抽。牆薄，水管埋得淺，我熟得知道在哪截 牆角能隱約聽見水聲。水管是房子的血脈，我喜歡湊上耳朵，貼上手掌，感應整 座房子的心跳。 有時循著水聲跑上四樓，推開紗門，右邊一排螃蟹蘭，左邊一堵水泥牆，一 棵小榕樹在水泥縫伸根長葉，像我枕著外婆的臂彎。我喜歡踩踏外露的水管爬上 牆，坐著輕摸小榕樹的嫩葉，有時替它澆澆水。外婆照顧我，我照顧小榕樹。 中班的我愛吃絲瓜，外婆因此想在頂樓種瓜。外公花費好幾天，依照牆面的 位置樹立四根鐵條，搭起六根竹竿，用無數漆包線交織出天羅地網。幾個月後， 一顆顆翠綠掛在瓜架上，外婆和我都很興奮。 從頂樓跳望，前方和兩旁都是老屋，全是三四層樓，錯落的身影掩映田地， 遠方偶有火車駛過。外婆家背後是一片菜園，其中一小塊屬於外婆，時常流連她 辛勤耕作的身影。外婆有時帶我上頂樓，告訴我：「外婆以前在那邊養豬，整個 豬舍是外公親手蓋的呢。」或是「二十年前，菜園旁邊有一條小河，你媽都帶你 阿姨和舅舅去那邊撈蚵仔。」我很愛聽這些故事。 除了安靜坐著，我還在頂樓做過一件事：洗澡。 1 那時我六歲，自己編劇情，想像有盜賊打算偷走小榕樹，我抄一支鐵尺，衝 上頂樓退敵。太陽烈，我一下子就滿身大汗，決定就地沖涼。我用鐵鉤扣住門鎖， 扭開水管裝滿一大盆水，然後脫光衣褲跳進盆裡，舀水澆上頭髮，潑向花盆，還 故意舀幾勺灑到樓下。探出牆頭，看見隔壁的大嬸在曬衣服，我覺得刺激，摀嘴 偷笑。我洗完兩大盆才肯罷休，躲在牆後穿好衣服，才敢向大嬸打招呼。 後來，我又偷偷在頂樓洗了好幾次澡，每次都很興奮。 夏天尾聲，母親要我回台北讀小學。在外婆家的日子就此結束。離開那天， 我哭了很久很久。 灑在頂樓的水漸漸蒸散。一年。兩年。十年。不過是指顧之間的事。 國小，我對摩天大樓有了興趣，自己列表紀錄全球的高樓。起初，霸主是芝 加哥的西爾斯大樓，後來寶座讓給吉隆坡的雙子星。再隔幾年，我聽說台北要蓋 全球最高的大樓，興奮得好幾天睡不太著。 上了國中，我愛搭捷運穿梭台北，監督城市更新，凝望節節攀高的鋼骨。我 也跟那些高樓一樣攀高，攀到建國中學，再攀到交通大學。 那些年，我很少回外婆家。 不知不覺間，我變得高傲，習慣從高處往下俯瞰。 在我眼中，外婆家不再巍巍高聳，反而低矮殘破。雜亂的牆色記載油漆工的 輕率，生鏽的鐵窗標記台灣人的陋習，通往閣樓的木梯搖搖欲墜，腳一踏就嗚呼 求饒。我已聽不見牆裡的心跳，也或許是不屑聽見。 很難想像，我曾如此喜歡這棟房子。 我繼續勘查台北。新穎現代的大樓一棟棟冒出，瓢蟲豆娘的菜園一塊塊消 逝，建商張開大嘴，一口、一口，啃去空地、舊房、釘子戶。我樂見城市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