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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壶道》 （中篇小说） 徐风《壶道》 （中篇小说）徐风，男，作家，现居江苏 宜兴，任职于宜兴市文联。著有以宜兴紫砂为题材的文学作 品多种。 一 阿多把临河的窗打开来，天是阴的，没有晚霞。河对面小山 坡上的龙窑，也没有了往日的喧闹。 壶，终于做好了。 龙禧壶。云南翡翠大王马德利定下的，马老板爱壶如命，号 称天下第一壶痴。他属龙，胖，面白无须。胸前挂一翡翠观 音，绿得晃眼，足足三两重。马老板就要过五十大寿，光有 翡翠暖不了寿，得有把紫砂壶托着，就像普洱茶、铁观音， 必得用紫砂壶泡，才得真味。马老板来江南古蜀镇，旱路水 路，竟行了十几日。无非就是为了拜见新壶王阿多。他人爽 气，当下盘出一锭大洋做定金，说好了两个月交货。 一把壶就拜了知己。这壶便不仅仅是壶了。 不知不觉，这壶就做了一个多月。阿多跟老婆碧云说，他把 力气全给了那把壶了。做壶做得身体发软，这在以前还没有 过。 将壶端着，复又端详。光器，素面无华，用的是陈腐了三十 年的贵妃泥，色如胭脂，娇而不艳。又加少许石黄，如散金 宣纸的肌理，苍黄间衬现出星星点点的金。尽显出富贵与沉 雄气息。壶体，如一条卧龙盘着，壶嘴似龙头昂首，腹鼓， 志满意得； 龙尾做了壶把， 蓄满千钧之力。 若隐若现的龙鳞， 全是浅浮雕，一刀一刀刻出来，似象牙的质感。 终于做完了壶的阿多，精神有些乏，他想吃红烧肉了。 天真的暗下来，一到黄昏，冥色便如游丝覆盖。古蜀镇的黄 昏总是这般安静。 这天的夜饭是好的。 但没有红烧肉。 碧云说， 还是乌骨鸡好， 补精神。 满满的一砂锅， 加枸杞、 乌枣， 阿多喝了一碗鸡汤， 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了。 两人临窗而坐，碧云喜欢看阿多吃起来香甜的样子。 碧云说，你呀，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了壶呢。 阿多说，壶，就是用命去做的啊，不然，我怎么会是壶王？ 碧云说，我爹做了几十年壶王，他怎么就不用命去做壶呢？ 阿多说：怎么不用命？他最用命了，不过，他功夫好，常人 看不出。 两人沉默了。碧云爹在世，阿多一直是唤袁伯的。袁伯是古 蜀镇上的老壶王，也是他的师傅。如今，屈指算来，老人家 已经殁了两年了。这两年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碧云妈， 阿多早先一直叫月桂婶婶的，得病去世也大半年了；碧云的 哥哥大宝，跟无锡的远亲周小姐还是有缘分，最终他们成婚 了，周小姐不肯下嫁到古蜀镇来，大宝就去了无锡。 碧云低着头看那壶坯，幽幽地说：再有几天，马老板就要来 取壶了。这壶，我还真不想让别人取走。 阿多憨憨地笑了。客户上门来取壶的时候，碧云总是这样说 话。在她看来，那一个个壶里，都不是空的，壶盖打开，全 是阿多的精气神。 初一是个黄道吉日，龙禧壶要进窑烧成。阿多出了门，感觉 就不大对劲。一路上见不到人，山前山后，三座龙窑竟全熄 了烟火， 仿佛都睡过去了， 死沉沉的躯壳一般。 突然想起来， 早些日子，坊间的人就说东洋兵要来了，又说那日本兵在南 京杀了几十万人，从南京到古蜀镇，走旱路大半天就到了， 怕死的谁不跑啊？ 可是，阿多没想到大家会跑得那么快。他心里有些慌，倒不 是日本兵，而是龙窑都熄火了，他的龙禧壶不能烧成了。过 几天马老板就要来取壶，他不能失信于人。所以，就是东洋 兵即刻就到，他也不能跑。 这一日阿多急得在窑上团团转。暮秋的风很有些寒意，龙窑 附近的古槐上，乌鸦一声声叫得凄凉。妈的日本兵还没来， 窑场就像个坟场了。 阿多嘀咕着。 他踢翻一只烧残了的陶罐。 那陶罐沿着山坡滚下去，终于砸到了一个人，武小够，八十 多岁的老窑工，酒鬼，鳏夫，他怀里抱着一坛酒，站在那里 像一段枯木。他舌头有些大，满嘴劣质地瓜烧酒的气味。他 非常惊诧阿多还没有跑， 说：你是壶王啊， 命比别人值钱啊， 还呆在这里送死啊？ 壶王个屁啊？老子不能食言，马老板过几日就要来取壶了。 阿多有点发急说。 武小够突然狂笑起来，鬼子东洋兵已经过了句容，你还让我 找人来烧窑？我去寻鬼啊？ 不行。阿多说马老板是付了定金的。阿多断然道，武师傅帮 帮忙，找几个人来，无论如何要把这一窑烧完。 窑倒是装满了陶坯的，可是客户全跑光了，到时候我跟谁收 钱？ 阿多说我出。要钱还是要壶，您武师傅一句话。 老子还要留条老命喝酒呢！武小够不理他，像条酒幡一样晃 晃悠悠地往坡下走。阿多急忙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