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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全部的无用之物
从钢琴老师家出来,春夜正好,像件薄薄的黑绢衫子,密切贴身。
我一路问女儿小年课上学了些什么。听完一堆“八分音符”后,我嘱咐她:“要好好学钢琴呀。”
她点头:“嗯,我长大了要当钢琴老师。”又说,“我也要好好学英语,要不然我去了美国,大家听不懂我讲话怎么办。”很愧疚,她五岁,已经很自然地有了美国梦。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这么干脆地由儿童体现。
我老怀大慰,又加一句:“围棋也要好好学哦。”她学围棋也快一年了。
她扭头问我:“为什么?”
这回应出乎我意料,我一愣:“当然了,学就要学好嘛。”
她尽然仔细起来:“我又不想当围棋老师,去美国要下围棋吗?为什么要学好围棋?”
上一次被问及类似的问题,是在新东方与我同桌的15岁的女孩,托福考了113分。我问:“听得懂?”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全是自负。
我一时多事,说了句:“其实你英文已经很好了,有时间可以看看古文,背背古诗词什么的。”
女孩惊诧地看着我,撇撇嘴,“有什么用”四个字虽不曾出口,却用身体语言体现了。
假如她是成年人,我可以理解这是粗俗的挑衅,但女孩一脸的仔细。我于是想了又想,说:“说一个你可能知道的诗人吧,纳兰容若,他有一句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些要好的,视为姐妹的,以为是一辈子好同学、好挚友的人们,友情会渐渐淡掉,总有一天,你会惊异地发觉他们都变了。而他们说,不,是你变了。或许你心里会五味杂陈,感觉孤寂,你有那么多感受,却不知从何说起、向谁说、怎么说。这时,你想起这句‘却道故人心易变’,于是,你明白了文学的意义就在这里,说出了你的心声,抚慰了你的哀伤。我们脱离类人猿已经很久了,我们所需的,不只是工具。”
假如技能与谋生无关,假如学问不用来生存,假如它不是通往漂亮新世界的桥梁,那么,它有什么用?我尽量用女儿能听懂的语言说:“围棋可以熬炼头脑,提高你的逻辑推理实力,这是全部学问和才智的基础。”这是一个先天不足的答案,因为她可以追问:学问和才智,有什么用?
天文有什么用?它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一生像微尘一样轻;美有什么用?刺绣或者音乐,带给我们的美感与惊喜,是擦过皮肤的战栗……
全部无用的东西,都是有用的。
就像这样一个美妙的春夜,或许它真正的、唯一的用途,就是让万籁俱寂,让女儿有机会问出她的“大哉问”:有什么用?
她会用一生,渐渐地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我自己的人生谱系里,学问最高,才智最珍贵。美,就是美,正如爱情就是爱情。
我爱这全部的无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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