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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图（二）

二

十天后，我收到系里送来一份市美展预展的请柬，就是当天的。来人告知我，市委文教书记赵雄可能今日要去审画。我接过请柬随即就去参观。“说实话，我对那时候开办的美术展览并无多大爱好，此去完全为了那儿有老沈的画——前两天我听范模说，她去劝告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说什么也不前依从——我担忧再惹出麻烦来。

谁都知道，赵雄这个原先的商业局长，这两年青云直上，颇为走红。对艺术原来一窍不通，却来主管文艺，人又专横得很，文艺界对他反感极大，私下传闻不少有关他那种驴唇不对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话。这些笑话在今日看来，不需加工就够得上一段绝妙的相声。据说他刚刚负责文教系统的工作时，头一次去审查画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观画展）就发表这样一个感想：“我真不明白，这些画究竟有什么用？”他对艺术的理解仅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却来裁决艺术作品的命运了。而在当时，作品的命运又与画家的命运有着奇异的不行思议的生死相依的关系。

因此他审画，有如审判画和画家。假如说他有什么特别本事的话，那就是他能从一张普一般通的画里发觉比杀人放火更严峻、更可怕的罪行。很多人为了他，连画展都不敢参与，怕招灾惹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沈既然刚刚被他点名不久，难兔不再遭到什么意外。

我一走进展览厅，就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苗条、脸儿秀美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棕色三角形蓬松的拉毛围巾，和她红润的脸色相谐调。她就是范玻。我上前两步和她握握手，问：

“老沈来了吗？”

“还没有，跟着就来。”

“这儿有你的画吗？”

“有一张。”他谦逊又害羞地低下眼皮。长而整齐的睫毛盖住光明的眼波。

“在那边，请您去看看，给我提提看法。”

我们走到画前。这是幅工笔画，题名《田边》。立意和构思都很奇妙。画面是田边开满野花的草坡，坡上放着一组静物：一个盛满饮水的大陶罐子，几只干净的搪瓷水缸，两件外衣和三五条毛巾，外衣的衣兜口露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的边边和一张卷起来的报纸，旁边还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想必是去田里干活的人放在这里的。见物思人，令欣赏者发出很多联想。这位年轻女作者对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与捕获实力，使我特别敬佩。画上一丛丛清丽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这决非从画谱上搬来的，而是写生所得。因此使画面充溢着浓郁而簇新的生活气息。我出自内心地赞扬她几句。她却不认为这些成果都是自己的。她告知我：

“为了这张画，沈老师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区写生。他不准我抄画谱、翻画报，他说创作就是要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动身。而只有去画活的东西才会产生出真实的感受。

没有感受的画是无法打动人的。生活是一本恒久翻不完的大画谱，只有傻瓜才抛开这本大画谱而总去翻前人那几本现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气的小画谱呢！您瞧，他说得多有意思……“她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里含着对她的老师深深的敬服。

我知道，她这些话正是老沈的一贯主见。老沈在干校劳动时，白天干活在田边地头发觉了什么秀丽的野花，下晌收工吃过饭，他就跑去写生。经常从金色的夕照里直画到晦冥的暮色把画板覆盖住，看不清了才回来。他对那些不知名的美丽的花草爱好颇浓，常采口些样品向老农请教。为此慧来别人指责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满脑袋闲情逸致”。他却不象那种软弱的人，时时被闲谈柬住手脚。他把那些含着恶意的飞短流长当作耳旁风。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钻到图书馆里一呆半天，翻阅《植物名实考》、《本草纲目》和《秘传花镜》等书，去查对、印证和核实来自于乡间的那些学问……现在看来，他这种严谨的治学作凤和忠于生活的艺术看法，已经影响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他们师生关系也叫人艳羡。老沈从干校回来后，不再做系主任——那时已无“系主任”之称。他做副组长。院革委依据上级意图支配一名留校生担当组长，这学生就是范被。当时这种特别时髦的人事支配，明显是不信任老沈，而让范玻对老沈起一种减弱、约束和监督的作用。政治变动在人事上的反应就是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启用新人，尤其是无牵无挂而简单限制起来的青年人则是被启用的对象。这样新老两代之间的斗争便在所难免。因此旁人揣测，老貌和范模将是一对冲突，少不了明争暗斗的事。可是据我所知，他俩的关系却处理得很好。范模是个行为端正的青年，决非那种对名誉和地位怀有剧烈的欲望而把别人的肩头当做阶梯往上爬的人。也没有在那时的一些青年人身上常见的骄狂和好用主义。她对老沈敬重佩服，又勤恳好学。难得的是，这对师生处世为人的看法太相象了，因此反倒成了知己。老沈对她毫不保留，尽其所知地教给她。并以一种老练的艺术老师的慧眼，看出范换气质文雅，笔端清秀，与老沈自己豪放浑厚、挥洒自如的气质并无相近之处。但老沈不象某些画师为了壮大自己的风格流派，扩大影响，而不顾学生本身的素养和特点，强使学生摹仿自己。不，老沈不这样做，他认为一名艺术老师的天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