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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

《稻草人手记》·三毛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每天望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以前出国去假如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英雄。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地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在英国时那个美丽的女挚友。他八十多岁了，兴奋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恐吓家里的小挚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么特殊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暖和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

我吵着要出去，父母力劝无用，终日悲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醇厚说，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难过，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肯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

“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地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地发下来。

外祖父望见我去意坚决，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忧，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吩咐，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地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我一再地吩咐：“从今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吵，肯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肯定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叮嘱，用力地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假如落下深渊，莫非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行再回头了。”

我挣扎着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平安带上。机门缓缓关上，飞机渐渐地滑过跑道。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实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飞机渐渐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挚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一直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特别簇新。

我安排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房，我有生以来没有跟那么多人同住的阅历。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急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望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叮嘱，又为着快快学会语文的原因，就很兴奋地起先交挚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温柔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地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

我写着：“我渐渐地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遗忘大人的叮嘱，到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压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遗忘，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早晨起床了就要立刻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肯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起先的，我起先不定期地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床，起初我静默地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地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掉在地上的废纸。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