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叙事散文）.docx

盖房子

头一年，等麦子割到。母亲就将条田地中的麦捆，拉到了家门前的麦场上。条田地是头等地，麦秆长得又高又壮。母亲开始在忙碌的农事中，忙里偷闲、起早睡晚的手持了一根短木棍，捶打了穗头，又将捶去穗头的麦秆，捆好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到一边。母亲劳作的很有耐心，甚至做到了一丝不苟。一种深深的憧憬，流溢在了她已悄然出现在眼角的鱼尾纹上，流溢的还有一种劳作当中带来的快乐。母亲在清晨、或黄昏，一下又一下用力挥动着木棍，与节奏相应和的敲打声，传向了远处，也让一帧无比美妙的剪影，留在了我们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已着手为下一年开春铺房的物件作准备。

这是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二年。这之前，我们家已盖过两次房子，有先前的两间到后来的五间。可从样式到布局，总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一次从备料到所请的木匠，母亲都作了长远的打算。也不厌其烦地到新落成房子的人家，不管是本庄子，还是邻村的，都去看了一遍。相比较之后，确定了房子的式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这些心大多由母亲操持。

水沟北边新宅址上的黄土院墙，已夯筑成型。在那一个暖融融的春日里，父亲手持一把方头铁锹，将土墙细细地铲削了两遍，让墙体显得光滑而顺眼。从墙头到伞状的坡披，都平直如出一线。鲜活的泥土气味，弥漫在父亲的周身，他在为一个即将成为现实的希望，在带了那么一点儿艺术气息的劳作中，快乐地流汗。

第二年，等春种结束，我们家就开始动工盖房子。在亲戚乡邻的帮助下，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盖起了一溜五间坐西望东、立柱明檩的新式房子。大多的墙体，由父亲一手泥砌，父亲是建筑单位的瓦工。而房顶上的铺梢，就是在小拇指粗的竹帘子上面，铺上了母亲辛辛苦苦所准备好的麦秆。一捆儿一捆儿的麦秆，送到了屋顶上，打开捆结，齐刷刷地铺开，仍鲜活得泛亮，麦秆的气息就四散而去。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母亲笑得一脸灿烂。而让母亲最称心的是，全部盖房子的木料，没有用一丁点的白杨，那怕是一个小小的木头楔子。“松木香，白杨苦。”家乡流传至今的这么一个讲究，却也衡量了一户人家光阴的薄厚。老式的木格窗，母亲请了巧手的娘家人木匠，作成了九星套八卦的图案。等窗户上糊上了一层雪白的窗纸，又让邻家的奶奶剪了一些好看的窗花贴上去。一个农家所拥有的朴素岁月，在屋檐下蕴含了古色古香的韵调。

房子盖好后，母亲瘦了一圈。沉沉地睡了一夜半天，睡醒后看了崭新又气派房舍，长出了一口气：“眼是怕怕，手是夜叉。”她感叹出的还是一句乡间老话。谁都有这样的体验，在干一件事的时候，心无旁骛、既是再苦再累也能支撑，一旦事成之后，精神反而一下子垮了。

其间，父亲有意将我们家的农村户口，迁至他所工作的那座城市。并着手这件事的时候，母亲不愿意去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舍不得亮堂堂的半院松木房子。

我们家后来又续盖了两次房子，院中就显得更加齐整而好看。园圃中盖房子的时候，所栽的楸树也开始挂果，一年结的更比一年多。

家业兴旺的时候，我成了家。不久又分家另过，应了一句树大分枝的老话。我的房子，也就成了搁在病中的父亲，心上的一件愁心事。他多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盖起几间可以藏头的土坯房子。还在我经济上无力筹办这件事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们，带走了几多割舍不下的牵挂。

以后我用了近十余载的苦苦积累，最终也盖起了一院还算说得过去的房子。仍在为能简简单单地装潢一下房屋，继续辛劳的时候，才懂得了院子、房子对一个庄户人家的重要性。它是一个农人的脸面，也是赖以生存的基础。

弟弟的新房落成后，在一个暖和的冬日。到老院去拆分给我的老房子，弟弟已早早地拿犁铧，在屋顶上划了几道浅槽，按乡俗就可以动土了。用铁锹挖去厚厚的房土，露出了依然齐整的麦秆，铺的那么厚实。麦秆已开始泛黄了，漂浮起一股淡淡的霉味儿。这时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多年前母亲劳作时的情景，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敲打声，仿佛就清晰地回想在耳边，那么的响亮、那么的悠长。

母亲就坐在光滑的水泥台沿上，看着我们将一根根直溜的松木椽子扛过来，堆放在一起。“松木椽子好，还能用。梁就不要用了，盖房子的时节，就是从酸茨沟买得拆下来的旧木头。”母亲的话语中带了淡淡的伤感，她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中——母亲一直静静地坐着，也静静地看着她的两个儿子，只用了短短的一天时间，就将她辛劳了大半生所盖的老屋拆了，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在冬日时寒时暖的阳光下，我们看到了母亲感伤中走临的苍老。

当母亲准备从她不多的积蓄中，挤一点钱给我。是为了我能早一天装修房屋。看着已皱纹满面的母亲，一种深深的感动，紧紧地包围了我，一时无语。她的房子，她的儿子们的房子，都是母亲心上，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一个暖暖的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