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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试读路内访谈：梦里的荒凉和美是同一件事（下）

编者按：

“访谈”是2016年《萌芽》改版后的新

增栏目。和“评论”这种研究者们单方面的梳

理不同，“访谈”邀请到了作者来到幕前，和

研究者共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旨在为读者提

供一个别样的阅读作品的角度。

访问者：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80后评论家）

被访者：路内（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70后著名作家）

金理：

我们再来谈谈“工厂”，这也是你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空间。巴丟

说共产主义意味着“自古以来便天经地义的那种安排——作为基础的

劳动从属阶级隶属于占统治地位的阶级这一阶级逻辑——绝非必然”，

那么你提供给我们的似乎是一个日趋腐烂的工厂，在它的内部，“劳

动从属阶级”（一线工人、车间工人）的命运被“占统治地位的阶级”

（科员、各级干部、劳资科、厂办）所操弄。我们也看到了“弱者的

反抗”（路小路、白蓝、长脚），但正是这些反抗者的命运让我们感

慨反抗的悲凉气质。比如《十七岁送姐姐出门》中，表姐和奚志常都

属于已经“看穿”了的人物——借白蓝的话说是他们认识到体制坏了，

工厂日渐腐化，早已丧失了从内部再生的可能。区别在于表姐（和白

蓝）可以到美国去，奚志常则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我”和大飞有点

像路小路（路内注：这个“我”在文本上就是路小路），还没有完全

醒来，在梦中还时不时没心没肺地快乐一下，但他们和奚志常一样终

究无路可走，“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我的感觉是，面对着工厂这

一空间，你笔下的人物设置呈现某种套路，这种套路是不是表达着你

对命运的思索？比如说颓败，或无可拯救？小说里的这句话——“你

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你十七岁的时候猜不到，你二十四岁的时候也

还是猜不到”——让我想起张爱玲说的“惘惘的威胁”，“时代是仓

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路内：

你讲得我有点沮丧了。工厂空间大概已经被我写成了一个象征物，

我第一次写化工厂时，那玩意儿还有点生活气息，搞得读者都很想知

道化工厂是什么鬼地方，但是越写越多，就不大像是“逗你玩”了，

变得认真起来，其中的意象都带有象征和隐喻性质。你说的这个套路

化，我确实觉得，再写下去，我也就只能到达这个深度了，人物的复

杂性只能因为他的自身符号问题，只能停留在这个位置上，而且他是

后知后觉的，他一点先知的气质都没有，只有怨恨而没有愤怒。放在

一个更大的框架内来看的话，也许用长篇小说才能解释得清楚，为什

么会有这样的境遇出现，各种符号之间相互构成了一个什么关系。短

篇终究是一个平面写法。

金理：

《十七岁送姐姐出门》一开头就写到了硫酸厂，“硫酸厂是个什

么样的鬼地方。这里很脏，这里很大，这里很荒凉”，“到处弥漫着

烧焦的糖醋鱼的气味”，我们能够想见恶劣的工作和生存环境……你笔

下具有典型意义的空间都让人想起福柯的论述，比如学校（一般是技

校），杨迟在学校里被强行抽血200cc，再比如医院，路小娟也是一

个无路可走的人物（《天使坠落在哪里》）。这些空间总是强制性的，

而人物总是被压迫性的。我在读你的长篇《慈悲》（《收获》2015年

第3期）时，不免就有这样的疑惑：其实你笔下的工厂散布在时间脉

络的不同节点上，但他们给人的感受趋于一致，也就是说，在出场前，

环境和人物已经都设定好了，这是先验的，而不是在二者的交互关系

（互渗、碰撞……）中展现彼此的“性格”。

路内：

我觉得还是有一些变化的，而且《慈悲》的工厂参照系和“追随

三部曲”属于路小路的工厂参照系有美学上的差别。路小路对工厂的

认知是童话式的，那里面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更像是个儿童乐园，

那里面发生的事情是与己无关的，他只是不幸地被这个梦魇给缠绕住

了。因此他和工厂环境是缺乏互动性的，里面大量都是象征性的东西，

虽然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比如那个烧焦的糖醋鱼的气味，它还会出现

在小雅的头发里，蒙尘的玻璃会斩向奚志常的手臂，用这种方式产生

了互动。环境在伤害着人，环境有一种隐含的人格，当然环境也扮演

了一切威胁的总代理的角色。在这样的故事里，化工厂与其说是个工

厂，不如说是个丛林，它不承担生产机构的作用，那里面无论产生什

么效益对主人公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限制和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