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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书里

躲进书里

选自《二十世纪中国闻名作家散文经典》（吉林摄影出版社1998年版）。

赵丽宏不管人世如何喧嚣拥挤，动荡担心，有一个好所在恒久可以成为你的避风港，成为一间与尘嚣隔绝的小屋。你可以躲进去，独自面对一个丰富好玩的世界，把苦恼和焦躁遗忘得干干净净。

这个好所在便是书。

小时候，一读书便遗忘了一切，自己完全成了书中的主子。或忧或怒，或喜或悲，都是不由自主。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被书中的情景感动，泪水不知不觉地滴落在书页上。七八岁的时候读《西游记》，总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经常是边读边载歌载舞，恨不得立时就学会七十二变，变成一只鸟飞到云里去，或者一个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见识一下遥远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再大一些读《水浒》，读《三国演义》，读《东周列国志》，这些书要比课本上学的历史好玩得多。小时候也翻过《红楼梦》，觉得没劲。喜爱《红楼梦》是中学时代的事，一喜爱就读得入痴入迷，一边读一边惊奇：人世间男男女女的感情纠葛，为什么这样困难？小时候读书从来不管时间场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读，走路读，吃饭读，睡觉读，上厕所也读……于是旁人便觉得这捧着书忘乎所以的小子有点痴。经常是大人的一声叫喊把我从痴梦中惊醒……

等到“文化大革命”起先后，读书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全部的读书人几乎都成了革命的对象，非批即斗，一个个被整得灵魂出窍，惶惶不行终日。记得有一次，在一条偏僻的马路上，望见一群造反队员斗一位高校教授。教授书房里的书籍全都被扔到街上，堆得像一座小山。教授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站在书山上，造反队员将书一本一本撕烂了朝教授头上扔。可怜的教授几乎被埋在书堆中。后来造反队员或许觉得这样还不够痛快，又起先烧书，马路忽然成为一条火龙。教授萎缩在路边的围墙下，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脸上老泪纵横……这情景使我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日本强盗在中国放火焚烧民宅，民宅的主子眼睁睁看着烈火吞噬自己的家院，来不及逃走的亲人正在火海中惨叫，然而却无法去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残酷呢？那时烧书好像成了一种革命的象征，抄家者烧，藏书者自己也烧，街上到处可以望见火光，望见在青烟中飘扬的纸灰。人们把书一捆捆投到火堆里，看火舌舔着书页，看书籍化为漂亮的火焰，然后变成灰色的蝴蝶，满天习舞……这也使人想起办丧事时为死者烧的纸钱，也是这样的火花，也是这样的飞灰……

然而书的吸引力并没有因此而消逝。多数代哲人和智者在书中描绘创建的那些博大的世界，不行能被几堆愚昧的火烧毁。从好书中流露出来的感情，闪耀着的思想，会像墨彩一样浸染你的心胸，会像子弹一样射中你的灵魂，这样的色调和弹痕留在心灵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消逝，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力气能驱除它们。中学时代我很喜爱两本散文诗集，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另一本是鲁迅的《野草》。读这样的书如同观赏韵味无穷的音乐，其中的每一段旋律，都可以让你反复回味，时时能品出簇新的韵味来。那时觉得这两本书很美丽，也很神奇。越是神奇，越是想读，直读到能背出其中的很多段落来。“文化大革命”中，《飞鸟集》和大部分文学名著一样，成了应当投到火堆中去的禁书。而《野草》却是极难得的一个例外，因为它的作者是鲁迅。即便是当着那些臂戴红袖章的造反英雄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读《野草》。《野草》中的一些文字，甚至成了当时流行的革命语录。譬如：“地火在地下运行，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不过我还是很难将《野草》和那些激扬的政治口号连在一起。这时读《野草》，竟生出很多从前未有过的感想来。我在鲁迅那些美丽的文字里，读到的是一个苦痛的、迷茫的、充溢幻想的灵魂在苦苦思索……我经常想，倘如鲁迅先生没有那厚厚的十几本著作，只有这一本薄薄的《野草》，他同样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作家。

到农村“插队落户”时，几乎没有什么书可带，行囊里寥寥几本印刷品中，有一本是《野草》。很多小说往往只能读一遍，看一个故事而已，第一遍觉得簇新，其次遍便无味了。《野草》这样的书却可以一遍一遍读下去。所以我当时颇有点阿Q地想：我这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有一次，生产队里开批判大会，我怀揣着那本《野草》，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听得无聊，便从怀里拿出《野草》来读。一读进去，四周的喧嚣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我再也听不见批判会在开些什么，会场里一阵阵海潮般的口号声也不能把我从书中拽出来，我的耳边只有鲁迅的声音，那是带着浓重绍兴腔的一般话，悲伤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描绘出一幅幅暗淡却又奇妙离奇的画，使我迷醉。我读着《影的告辞》，读着《雪》，读着《死火》，读着《死后》，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心情，轻轻的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听见那悲伤而低沉的声音正音乐般地在说：

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