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情感美文黄昏的观前街.docVIP

Page3

黄昏的观前街

黄昏的观前街

选自《郑振铎文集》其次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郑振铎（1898—1958），浙江永嘉（今温州）人。笔名有西谛、郭源新等。现代作家、学者。

郑振铎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美丽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芜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踽踽（jǔjǔ）〕形容一个人孤零零走路的样子。地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特别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令”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爱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爱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爱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爱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最终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完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如中途而下，来得便利。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适服地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非常喜爱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①〔阊（chāng）门〕苏州旧城历史最悠久、商业最繁华的一个街区。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恒久不曾领会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慢慢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么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么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芜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玄妙观〕始建于西晋时期，位于观前街上。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识的；那么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么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到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漫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平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地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地玩耍，随意地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全部的宝藏，全部的繁华，全部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设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另用一种黄昏的灯纱覆盖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隐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么，你便将恒久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恒久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①〔燠（yù）暖〕暖，热。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华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切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忧什么。这里没有乘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