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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庆

阿庆

选自《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本篇曾载于1983年2月9日《文汇报》，并收入《缘缘堂随笔集》（1983年）。

丰子恺我的家乡石门湾虽然是一个人口不满一万的小镇，但是旁边村落甚多，每日上午，农夫出街做买卖，特别喧闹，两条大街上肩摩踵接，推一步走一步，真是一个商贾辐辏的市场。我家住在后河，是农夫出入的大道之一。多数农夫都是乘航船来的，只有卖柴的人，不便乘船，挑着一担柴步行入市。

卖柴，要称斤两，要找买主。农夫自己不带秤，又不熟识哪家要买柴。于是必需有一个“柴主子”。他肩上扛着一支大秤，给每担柴称好重量，然后介绍他去卖给哪一家。柴主子熟识状况，知道哪家要硬柴，哪家要软柴，安排各得其所。卖得的钱，农夫九五扣到手，其余百分之五是柴主子的佣钱。农夫情愿九五扣到手，因为便利得多，他得了钱，就好扛着空扁担入市去买物或喝酒了。

我家一带的柴主子，名叫阿庆。此人姓什么，一向不传，人都叫他阿庆。阿庆是一个独身汉，住在大井头的一间小屋里，上午忙着称柴，所得佣钱，足够一人衣食，下午空下来，就拉胡琴。他不喝酒，不吸烟，惟一的嗜好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手法纯熟，各种京戏他都会拉。当时留声机还不普遍流行，就有一种人背一架有喇叭的留声机来卖唱，听一出戏，收几个钱。商店里的人下午空闲，出几个钱买些精神享乐，都不吝惜。这是不能独享的，很多人旁听，在出钱的人并无损失。阿庆便是旁听者之一。但他的旁听，不仅是享乐，竟是学习。他听了几遍之后，就会在胡琴上拉出来。足见他在音乐方面，天赋独厚。

夏天晚上，很多人坐在河沿上乘凉。皓月当空，万籁无声。阿庆就在此时大显身手。琴声宛转悠扬，引人入胜。浔阳江头的琵琶，唯恐不及阿庆的胡琴。因为琵琶是弹弦乐器，胡琴是摩擦弦乐器。摩擦弦乐器接近于肉声，简洁动人。钢琴不及小提琴好听，就是为此。中国的胡琴，构造比小提琴简洁得多。但阿庆演奏起来，效果不亚于小提琴，这完全是心灵手巧之故。有一个青年艳羡阿庆的演奏，请他教授。阿庆只能把内外两弦上的字眼──上、尺、工、凡、六、五、乙──教给他。此人按字眼拉奏乐曲，生硬乖异，不成腔调。他怪怨胡琴不好，拿阿庆的胡琴来拉奏，照旧不成腔调，只得废然而罢。记得西洋音乐史上有一段插话：有一个特别高超的小提琴家，在一只皮鞋底上装四根弦线，照样会奏出奇妙的音乐。阿庆的胡琴并非特制，他的心手是特制的。

笔者曰：阿庆孑然一身，无家庭之乐。他的生活乐趣完全寄予在胡琴上。可见音乐感人之深，又可见精神生活有时可以代替物质生活。感悟佛法而出家为僧者，亦犹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