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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小读者（通讯十）

寄小读者（通讯十）

敬爱的小挚友：

我常宠爱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很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好像已经从人群里相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弥月：满月。〕到了，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傲慢。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栏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喊‘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时常的起争辩。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的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哽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赶忙进来，珍重的揽住，经过了多数的说明和劝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的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哽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才智，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突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才智，我又信我才智！母亲以才智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才智的，何况她的惟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宁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简单每天这样的将就的编好了。”

我惊奇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挚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奇的挚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相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的爱上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忙的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支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愿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惊奇了，脱下靴子，发觉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很多挚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惭愧的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惭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的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充满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原因。每逢我凝视窗外，或是略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喊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宠爱你来抱住我，便有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每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晰，因为独坐深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终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渐渐的发觉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相识我，宠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渐渐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相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挚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相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的赛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谢，不流泪，不死心塌地的爱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突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究竟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脸蛋，抵住我的前额，温顺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挚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