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文摘历史黄永玉和沈从文第一次见面.doc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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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和沈从文第一次见面

从十二岁出来，在外头生活了将近四十五年，才觉得我们那个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不过，在天际海角，我都为它而傲慢，它就应当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牢固。

第一次见表叔

那个凤凰小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我爸爸在县里的男小学做校长，妈妈在女小学做校长。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庙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疯闹，突然有人告知我，你们家来了个北京客人!

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北京客人。这个人和祖母围着火炉膛在矮凳上坐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回头望见了我。

“这是老大吗？”那个人问。

“是呀！”祖母说,“底下还有四个咧！真是旺丁不旺财啊！”

“喂！”我问，“你是北京来的吗？”

“怎么那样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是你的从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四周看了一圈，平平经常，穿了件灰布长衫。

“嗯……你坐过火车和轮船？”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完立刻冲出门去，接着我的疯闹。一切一切就那么淡漠了。

几年以后，我将小学毕业。一天，一个中学生和我谈天，我问他：知不知道北京的沈从文？他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他说:“知道！他是个文学家，写过很多书，我有他的书，好极了，都是凤凰口气，都是凤凰事情，你要不要看？”

他借给我的一本书叫作《八骏图》，我看了半天也不懂，就把书还给那个中学生。

读懂了沈从文

很多年过去了。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区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有一天，老板说我的头发长得已经很不成话，简直像个犯人的时候，尽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高兴奋兴地去理了一个“分头”，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冲着沈从文三个字去买的。钻进阁楼上又看了半天，仍旧是一点意思也不懂。

将近两年，院子的红梅花开了两次，我背着自己做的帆布行囊远远地走了。在流浪的日子里，我过去短短的少年时间所读的书一下子都觉醒了，都活跃起来。生活变得那么有意思，几乎是，生活里每一样事物，书本里都写过，都歌颂或诅咒过。每一本书都有另一本书做它的基础，那么一本一本串联起来，自古到今，成为浩大的有系统的宝藏。

以后，我拥有一个小小的书库，其中收集了从文表叔的几乎全部的著作。我不仅明白了他书中说过的话，他是那么深度地了解家乡土地和人民的感情，也反映出他青少年时代储存的细腻的视察力和丰富的语言的魅力，对以后创作起过了不得的作用。对一个小学未毕业的人来说，这几乎是奇迹。

近30年的通信

抗日斗争成功后我只身来到上海，生活困难，幸好有几位前辈和好友的帮助和鼓舞，工作才能得颇为起劲。先是在一个出版社的宿舍跟一个挚友住在一起，然后住到一座庙里，然后又在一家中学教音乐和美术课。那地方在上海的郊区，每到周末，我就带着一些刻好的木刻和油画到上海去，给几位能容忍我当时年轻的狂放作风的老人和挚友们去观赏。

我已经和表叔沈从文起先通信。他的毛笔蝇头行草是很闻名的，我保藏了将近三十年的来信，好几大捆，惋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关传统艺术的系统学问和观赏学问，大部分是他给我的。那一段时间，他用了很多精力在探讨传统艺术，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为我打开了历史的窗子，使我有机会沐浴着祖国宏大传统艺术的光耀。在1946年或是1947年，他有过一篇长文章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好玩的家世，不如说是我们乡土学问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表面上，这文章有如山峦上抑扬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应的小协奏，实质上，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学问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绝的凄惨命运。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公路上买到了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

挚友中，有一个是他的学生，我们来往得亲密，大家虽穷，但都各有一套蹩脚的西装穿在身上。记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显得颇有精神。他一边写文章一边教书，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着迷到了极点。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潇洒，简直是浑身的巧思。于是我们从“霞飞路”来回地绕圈，话没说完，又从头绕起。和他同屋的是一个报社的夜班编辑，我就睡在那张夜里恒久没有主子的铁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间凹得像口锅子。据我的挚友说，我窝在里面，甜蜜得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