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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石码去

(一)到石码去(2024湖州)

①世上大约没有人能记起他诞生的那一天人间以什么样的面目迎接他。可我虽然满月之后就离开石码，再也没有回去过，但那一天的情景却完整无损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而且一年比一年丰富细致。

②沿海一个小小的渔镇，螺号吹出一股一股沁凉的晨雾(批注：前句平实陈述，后句诗意传情，“晨雾”可以由“螺号”吹出，全是诗歌笔法)。爸爸出差去了，临时租借的住房又潮湿又空旷，除了粗砺的石条窗透过几线光亮，再有就是那放开着的小门，门前几级苔痕斑斑的石阶接上路面。可以望见几双穿木屐的大脚沉实有力地踩过，脚趾虎虎地张开，褐色的宽裤管带起腥味的风。鱼尾甩动的大箩筐辚辚地拖过条石街，到处是闪闪发亮的鳞片。

③阳光慢慢炙热起来，石街像一条流淌的火河。临时请来帮忙的渔妇靠在门框上，被正午的倦意侵袭，慢慢打起盹来。

④妈妈的床缩在大房子的最深处，垂着蚊帐，像一艘落下帆的小船，泊在荒芜的海边，涛声时高时低(批注：以“船”喻“床”，又以海涛传声，具“鸟鸣山更幽”之静美。作者把诗意带入现实，虽是荒芜，却令人沉醉)。

⑤外乡、独处，又怀着一个担心分的小生命。她好幻想又多愁的气质足够让她在阵痛的间歇中体会境况的孤独和神奇。或许她想起外婆家她的清净的卧房，风百无聊赖地翻动遗忘在钢琴上的乐谱，自鸣钟一下一下地测量着岑寂，枕边那一册《聊斋志异》犹夹着多少狐仙和鬼异的故事呀，在她们那一帮教会女生中，她时常拿这些故事恐吓吱吱叫的姑娘们，其实多半首先恐吓了她自己。

⑥突然一阵风，凉凉的(妈妈始终这样强调，而且声明她决没有睡着)，烛焰低抑，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隔着蚊帐撞往妈妈怀里。妈妈大惊，猛地撩起蚊帐，只见那渔妇靠在门框睡得正熟，一只黑猫蹭过她厚实的赤脚，一窜上了街。蜡烛快燃尽了，小小的火焰如同一面小旗，飘动、绽开、垂落……(1)

⑦我在那天下午诞生，妈妈那天望见了什么，谁知道呢，但从今我便有了“精灵儿”的外号。

⑧满月之后，绸缎庄老板把他的三小姐和外孙女一同接回大都市。我那常在地方小报上发点歪诗的爸爸，抱着他的鬈发黑黑、肤色洁白的“精灵儿”，在花园回廊上大叫：女神，我的女神。尽管后来女神长成了丑八怪，但父亲对我的溺爱有增无减，缘由也和我的“精灵”有关。走在街上专挑沟沿、栏杆走，和男孩子去钓鱼，上树，吊在龙眼树上偷嘴，都有我的份。尤其我们的家在政治风云中遭难之后，妈妈遇事总得和我商议，在她兴奋或不兴奋的时候，夸我也好，骂我也好，常是一声“精灵鬼”。

⑨有一天我要填履历表了，妈妈告知我籍贯要写泉州。什么？我明明诞生在石码嘛！(2)泉州我随爸爸去过，我一点儿不喜爱。籍贯在泉州是多么暗淡呀。

⑩而我的石码镇白天有慷慨热情的阳光，存在石缝，流在海滩。到了晚上就发酵成浓浓的酒香。清冷的月芽儿像一弯快镰，收割一簇一簇浪花，波涛哧哧笑着，纠缠着苍白的石阶。码头边泊着小小的渔船。透过船篷是红红的灯，看得见古铜色的脊梁护卫着一窝甜甜的梦，梦中的渔家孩子像黑鳗一样扭动着。啊，咸味的梦和大海休戚相关。

?让我籍贯一栏藏着我的渔镇吧，今日填乡音如缕，明天填南曲一管。我在我自己的酷爱中，吮吸爸爸妈妈的回想，丰满了我诞生的那一块热土。

?过了很多年，我在一些场合相识了不少石码人，他们热忱地邀请我去玩，并且告知我，再也没有那条石街了，都成了柏油路，那种古堡似的老房子怕也不在了，甚至鱼也少了，现在镇上的主要经济是工厂。

?最终有一天，我把一张六角钱的船票端详了许久。六角钱，这么简洁，一艘突突突充满着汽油味的小机轮就能把人带过三十二年宽阔的怀想，抵达梦之湾吗？

?三十二年，小镇的人与事也在我的思念中成长与凋谢。我常想那一只那么残酷地掴我屁股蛋的蒲扇大手，现在肯定像老树皮那样搁在膝上，还会有孩子情愿听他讲陈年烂芝麻吗……街角的碗匙敲击乐，还一样有节奏地诱惑行人夜归的脚步吗？但卖鱼丸汤的定不是那爱咳两声的老头，该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了。虽然那胡椒味儿，那葱花香，是我在胎里就熟识的。

?我的手一松，绿色的船票顺着波涛一耸一耸漂走……

?让那新建的公寓大楼替代我那秘藏多数鬼魅传闻的老房子吧，让穿木屐的脚都套上三接头皮鞋吧，让全部的孩子都诞生在那样一个热情、明朗、高速度的现代化都市吧！

?只是在我的感情里恒久有一扇开着的小门，像一个简朴的画框，嵌着那天的阳光、那条市声喧喧的条石街和一个“精灵儿”三十二年绵绵的眷念。

1984年11月

(选自《今文观止鉴赏辞典》，有删减)